証 2013.03.29
夜闌人靜,基礎練習終於進入尾聲。
帶著滿身的疲累,我走進淋浴間簡單地沖了個澡、換上T恤,披起毛巾走出門外。
偌大的練習場寂靜無聲,那個人就佇立在正中央的位置,手持統計數據、仔細分析著今天的練習成效。我往他的方向走了過去,然後在伸手就可以觸及他的距離停下腳步,眼裡映出五年來如一日的風景。
如果不是因為練習場角落放著那個人塞滿厚重參考書的書包,一時之間還難以意識到,不久前王城白色騎士隊的領導人頭銜,已經由原持有者高見伊知郎轉交到了進清十郎手中。本來應該已經光榮退役、專心準備大學入學考試的那個人,偶爾會像這樣出現在不該出現的練習場上,為不該費心的事務費心。
而我對這種不該發生的現象,一直都暗自竊喜。
「洗好了?」
「嗯,高見學長也快點回去休息吧……明明是準考生還陪我練習到這麼晚,真的沒問題嗎?」
「沒問題,我可不打沒勝算的仗。」他自信地推了推眼鏡,鏡片閃爍晶亮的光芒。「比起那個……」
那個人將視角下落,修長指腹輕輕捏起我的下顎,目光聚焦在我左邊的側臉,仔細審視。
在約略十秒鐘的尷尬沉默後,他吁了口氣揚起唇角。
「太好了,那時的傷沒有留下痕跡。」
接收到他溫暖的微笑,冰涼指尖輕柔地撫摸著我的臉頰,心裏卻有某種不滿急速蔓生沉澱。
啊啊,如果,能夠留下就好。
***
「直到現在我還是很自責,無論如何都不該對你動手。」他斂下眼,眼裡盡是歉意。
「……」
約略半年前,一向冷靜理智的高見學長,在盛怒之下用盡力氣狠狠地揍了我。
然而,我很慶幸挨過這一拳。
當時的我正備受折磨。因為看不見自己的長處,因為苦於追尋難以抵達的夢想;所以自我放逐,用一無是處的字眼辱罵自己,逼迫自己向現實投降。對於這種委靡不振的傢伙,任何人會感到憤怒都是理所當然的吧。
但他在出完拳後卻立刻向我道歉,隨即一語不發地走掉。
即使衝動失控爆發依然馬上駕馭住了情緒,沒有用任何話語來訴諸憤怒以外的感想。
是在之後,無意間聽到那個人對庄司教練的一席自白,才稍微有那麼一點了解了他心中真正的想法。
高見學長平緩的聲線裏,訴諸的是我所不知道的他的過去。因為身體缺陷而難以觸及的遙遠的夢想,自彼時一直持續至今。接著,終於,等到了能夠和他一起實現夢想的那個人。
櫻庭春人的才能,是被某個人所需要著的,是相輔相成、無可取代的。
因為有著期盼,因為有著牽絆,懷抱著那份責任,我會變得更強。
然後,便能夠為他實現夢想,以及,貫徹自己終於找尋到的信念。
***
搭檔組合的時間雖然短暫,回憶卻數也數不完。
那一定是因為,我總是要求那個人陪自己長時間做各種特訓的緣故。
不只是為了想要追趕上遙不可及的競爭對手,更是為了總是在一旁守護著自己的他。想和重要的人一起分享勝利喜悅的心情,成為了足以承載無數碰撞的堅忍毅力,以及無畏向前的勇氣。
除了持續累積的基礎體力訓練,佔去最多練習時間的,其實是作為重點加強的傳球。因著體型上的優勢,我能夠在難以想像的高度接收到那個人拋出的球──縱身一跳,抵達無人能及的場所,乘著他所給予的氣流,在球場上飛翔。
兩人合力之時才能夠到達的至高領域,那個人將其命名為聖母峰。
然而,當聖母峰傳球終於開始在正式比賽中發光發熱之時,我卻絲毫未覺,那個人的高中美式足球生涯,正一點一滴邁向結末。
再過幾個月,高見學長就要從王城高中畢業了。
和打算直升大學部的我、阿進和大田原學長不同,為了成為優秀的外科醫生,決意報考集英醫科大學。這也意味著聖母峰傳球即將成為過去式。
在秋季關東大賽的準決賽中,王城敗給了泥門,奪冠之路就此告終。
一直到最後,我,還是沒有成為高見學長的翅膀啊。
因為身為軍師的他必須時時保持冷靜,適當地控制自己的情緒;所以在畫下句點之後,我仍然無法看穿他僵硬笑容下真實的表情,無法分擔他的悲傷。
無法像是彼時的他一般,伸出手拯救深溺苦痛的自己。
即使如此,那個人依舊溫柔地笑著。
告訴我,「光是能夠在最後幾場比賽中和櫻庭搭擋,這六年來在王城的努力就沒有白費」。
告訴我,「無論是誰都不會有起步時間太晚這種問題」。
我,對這樣的高見學長……
***
「…高見學長,我想拜託你一件事。」
「說吧?」
我用食指指了指自己的左邊臉頰。
不希望就此漸行漸遠,但卻也不知道這種時候自己能夠做些什麼。因為我的頭腦不好,所以想得到的也就只是這種程度的方法而已。
「請像那天一樣,用力地往這裡打下去。
請留下傷痕。」
「!…櫻庭,你在說什麼啊?…」
從對方劇烈收縮的瞳孔裡,我能夠看見故作從容的自己。
「我不想忘記。」
「…櫻庭……」
「那個時候的疼痛現在雖然還可以勉強回憶起來,但是總有一天會消失的。」
是的,還可以模糊而概略地憶起。沉重的痛覺,紅腫的辛辣感,都和兩人之間產生羈絆的那一天相繫。
我想以不會消滅的形式來保存,伴隨著疼痛而生的那些記憶。所以請用那雙溫柔的手,將至今你所給予我的一切,用力地、用力地寫進我的身體。
「學長希望被我遺忘嗎?」
「怎麼可能……」
「那麼,請務必幫我完成這個任性的請求。」
在他眼裡投射出的我的身影,也因激動而顫抖。
「這一次我會牢牢記住的,所以、拜託了。」
「…就算你這麼說……、」
下一個瞬間,他彷彿突然想起了什麼,瞪大雙眼顯露難得的呆滯。
「…?…高見學長?」
接收到我的呼喚後,他又像是茅塞頓開似地,壓低眼瞼露出寬慰的神色。
「…我知道了。」
***
「既然被這麼要求了,無論如何都不允許你事後反悔。」
將手中的記錄板放在場邊的其中一張椅子上,他神色嚴肅地回過頭。
「我絕對不後悔。」
抬起頭再度和他四目對望,因未知而產生的不安,被一種難以名狀的喜悅所制壓。
「…準備好的話就告訴我。」
他緩緩往場中央我身處的位置走來。
「隨時都沒有問題!」
試圖平復劇烈起伏的心跳,但每當高見學長往我靠近一些,胸口的鼓動就更趨高漲。
最後我索性閉上眼,準備迎接撲面而來的衝擊。
「那麼……」
與想像中的劇痛不同,更像是被他的手指撫摸時的柔和觸感,在左頰緩緩擴散開來。只是還帶有一些濕潤,和輕微的拂息。
等等,這是……
「哇啊!」
睜開雙眼,高見學長的臉孔倏地在眼前放大了數十倍,承受不住這衝擊性的畫面,我大叫一聲連忙往後退。
「──櫻庭!」
***
砰咚一聲,失去重心的我仰倒在練習場木造的堅硬地板上,幸好那個人及時伸手護住我的後頸,才沒有落到摔傷的下場。
這卻也讓兩人之間呈現一種微妙的姿勢。
「呼──有沒有撞到手肘?」
由正上方俯視著我的高見學長,開始詢問我的傷勢。
我睜開眼望向他,才發現他的眼鏡早已因為震盪而摔落到一旁。視線在不小心誤闖進他深邃的雙眼裡後,窘迫地閃躲開來。
「沒、沒事!學長才是…、唔……」
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上方的光線被他的臉遮蔽住了,我只覺得眼前一片模糊,呼吸急促──現在必須試圖擺脫這混亂到不行的場面才行。
「高、高見學長!」
「什麼?」
「可可可可以先讓我起來嗎,這種姿勢實在……」
「?──」
他好像終於發覺到了,為了接住往後傾倒的我的身體而伸出手的同時,失去重心向前仆倒的雙腳,現在正不偏不倚地跨跪在我的腰部兩側。
「、啊啊…真糟糕呢……」
「不行。」
***
瞬間閃過的可怕話語似乎只是做為嚇唬之用(雖然的確奏效了),話音未落,他便攬著我的背把我扶起,伸出手在地上摸找方才掉落的眼鏡。
「我說過了吧,你沒有後悔的餘地。」
「咦……?等等、那個跟這個根本就是兩碼子事啊!」當初我是這麼要求的嗎?!
「不,」把眼鏡重新戴上,他輕捶因重壓而有些麻痺的右手臂。
「本質上是一樣的。」
「什麼意思…?」
聽到我滿腔不解的質疑,高見學長無奈地嘆了口氣。
「想要把過去的回憶用有形的方式保存下來,是這樣沒錯吧?」
「啊?是的……」
「那麼,剛剛的吻,無法達到相同的功效嗎?」
「!」
光只是聽見那個字眼,左頰上彷彿又浮現出幾分前體驗過的,醺熱微濕的觸感。
紅潮隨之而生,沒一會就遍布了整張臉。
「看樣子是記起來了啊。」
「……」
「櫻庭,你認為在升上了不同的大學後,我們之間的聯繫就會消失是嗎?」
「不是的!我──」
與其說,我並不是那樣認為;不如說,我並不想那樣認為。
但是,這種事誰也說不準啊。
光只是想到今後無法並肩作戰,胸口就像是被挖出了一塊空缺般疼痛不已。
***
「對不起。」
大手輕柔抹去我臉上滑落的水珠,他的表情轉為歉疚。
「高見學長…並沒有做錯事。」
「不,是我的責任。」
「…責任…?」
「光只是要櫻庭獨自承擔痛苦這點,就已經不可原諒了。」
「!」
「現在就讓你感到寂寞的話,我也難保今後自己不會真的被你從記憶裡給抹消掉啊。」
因為我頭腦不是很好的關係,所以沒有聽出他話裡的端倪。
但是我總覺得,剛剛,那個人透露出了一些,非常重要的事。
「我也不願意見到那些和櫻庭共同奮鬥的記憶,因為立場的改變而消失。」
「……」
「謝謝你讓我知道,我們有一樣的心情。」
他的臉頰上也開始泛起微微的粉紅色。
「但是啊…馬上卻又被告知自己在你記憶裡佔有一席之地的方式,居然是透過暴力……我說櫻庭,打傷學弟這種不光彩的經驗一次就已經足夠了好嗎。」
…是啊,先前那個被執念沖昏頭的自己,絲毫沒有考慮到高見學長的立場和心情。
要求他動手傷害我這件事,是多麼自私、多麼任意妄為啊。
但是在聽到他語帶幽默的分析後,我還是忍不住揚起了嘴角,破涕為笑。
幾乎是在那同時,生怕錯過什麼似地,他連忙把滑下鼻頭的眼鏡又推回原本的高度,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。
「…高見學長?」
發現他沒有延續話題,我收起笑容疑惑地輕喚他。
「、啊,抱歉。
所以,我指的是,如果是像這樣,只是輕微碰觸的話……」
他躊躇了一陣,而後還是決定將唇湊上。
這次我並沒有躲避,閉上眼靜靜地感受。
總是對著自己發號施令、詳加囑咐、溫柔應允的那個部位,現在正攫取著我的呼吸。
涓滴成流的記憶,透過接吻的軟暖觸感,滲透進體內的每一個角落。
不會消失的。不會讓它消失的。
在換氣的間隙,我彷彿聽到胸口響起這樣的聲音。
***
「…如何?這麼做的話,我也可以確實地,用觸感來記憶住櫻庭。」
「唔嗯…但是因為這麼做不會留下傷痕,總有一天還是會忘記觸感的吧?」
「咬傷你那種事我下不了手。」
「我不是那個意思好嗎……」白眼以對。
「嘛,但是,即使遺忘了觸感……」
修長指腹再度,輕輕捏起我的下顎。
「只要再予以補充就行了。」
***
午夜鐘響,暫時還不想離開那個人的身邊。
想要徹夜不眠,或者,倘若能聽著他的聲音入睡。
「櫻庭,和你做兩人傳接練習的時候,是我入隊以來最快樂的時光。」
「我也是,非常、非常地快樂。」
「是啊。可惜並非所有的夢想都能夠一一實現,這點我是最清楚的。在用盡最後的機會後適時放手,不讓自己深陷,這點也很重要。」
「……」
「但是,現在就只有一件事,無論如何我都希望自己可以持續到最後,進而完成。」
「是…外科醫生…?」
他對我搖搖頭,然後露出有點邪惡的微笑。
「暫時還不能說。」
「這樣啊……」是故意賣我關子就對了……早知道不問了。
「現在的我,只需要等待就好。」
「…等待?」
「是的,等待是比起追逐更艱深的一門學問。不過因為我很擅長等待的關係,所以大概不會有問題吧。」
透過透明的鏡片,我可以感受到高見學長在說出這句話時,誠懇而熱切的眼神。
能夠讓一向冷靜的那個人像個孩子般亢奮不已的,到底會是什麼樣的夢想呢。
FIN.